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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意指责日本人刻薄无情。恰恰相反,当事情牵涉亲友时,他们会表现出极大的同情。不过,,不同于许多欧洲人,日本人多半并不热衷于展现对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的怜悯。日本人管这叫诚实,别人管这叫麻木。两种说法都对。

以姿三四郎及其同道中人为例,爱和忠是一个意思,那就是对师父或领袖要爱。顺从和牺牲是表达爱的语言。因此,这种爱既是高度个人化的,却也反对自我。禅宗大家主张克制理性思想,这会使人变得益发以自我为中心。

被武藏和姿三四郎等人视为不纯净的理性意识,在西方人眼里却是对冲动情绪的钳制。这种情绪不可靠,因而很危险。在日本,虽然某种备受推崇的虚无主义思想以彻底泯灭感情为终极目标,日本人距此目标还相差十万八千里。也许,总的而言,日本人是比其他国家的人更易受情感的左右。西方人在为自己的观点辩护时往往会气急败坏地反问:“你难道听不懂我说的意思?”换做是日本人,先是勉强将一腔怒火隐藏在逐渐灰飞烟灭的礼貌外表背后,随后会反诘道:“你难道不明白我的感受?”

甲诉诸普遍的逻辑思维,乙则诉诸自己的内心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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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并非所有人都甘愿经受成为男人的精神考验。实际上,大多数日本人恐怕是纵情声色、不愿为“精神主义”苦修所累的“巴巴吉诺”。日语里对这两类人也做了很有趣的区分:“硬派”(こうは)和“软派”(ナンハ?)。武藏和姿三四郎毫无疑问都属于硬派。

硬派的典型特征便是信奉斯多葛主义,即热爱艰苦,厌恶性爱,为人忠直,外加脾气有些火爆。硬派主角必须在战斗中反复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软派自然是所有这一切的对立面 :其成员缺乏气魄,厌恶打斗,好女色。软派不像硬派英雄,极少得到大众文化的赞美。理想的还是硬派,其被灌输了一种奇特的民族主义思想。

不过,这种硬派少年的单纯心智还可以结出比棒球怪得多的果实。让我们再次回到虚构世界中来:铃木清顺于1966年拍摄过一部影片,名为《暴力挽歌》(‘けんかえれし?い’)。该片至今十分流行,主人公高中生麒六是个典型的硬派:留着平头,一本正经,性欲无处发泄。对于成长于动荡的20世纪30年代的麒六,有两件事令他着迷:一是打群架,二是交一位纯洁的女友。两者紧密关联,因为他的爱绝不仅仅是柏拉图式的,而是对偶像的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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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挽歌》海报

这一偶像纯洁得惊为天人,难以用身体语言表达对她的倾慕。每当她走近时,他就浑身僵硬,像个行进中吓得六神无主的士兵。“道子,啊,道子,”他在日记里写道,“和姑娘在一起没法让我放轻松,我还是去打架得了。”每当同外校的人打群架时,麒六总是一马当先,像个发了疯的野人从树上跳到敌人身上,用竹剑猛击后者的脑壳,要么就是在教室里狂奔,使出他那拙劣的空手道劈砍功夫杀出一条血路。

可他不是一个纯粹的恶霸,因为他的情感一向单纯,内心始终指挥其行动。而且,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硬派,他是不会怕疼的。电影里有一幕,讲的是麒六在顶撞一位粗鲁的军队教官后,被勒令赤脚走过一条散落着钉子的路。这位好汉愣是一步没退。

电影以诙谐风趣和平铺直述的手法反映了麒六好勇斗狠的学生生涯,但到了结尾处画风却模糊起来。小伙子明白了,这世上还有更有意义的战斗,就像武藏、姿三四郎和其他战友所体会到的那样。

他越来越感到校园争斗没有意义,也不再满足于仅仅战胜对手;必须有一种精神觉醒来充实这一切。

一日,他走进学校旁的咖啡馆,看见角落里有个陌生人正在读报。他说不上来为什么,但这个人的存在好比一块磁铁,牢牢地吸引住了麒六。此君不是别人,正是激进的民族主义者北一辉,1936年政变幕后的理论家。多位内阁大臣在这场政变中被暗杀。北一辉本人后来也被判死刑。

在下一帧镜头中,主人公的偶像道子要去修道院了,临行前来和他道别(他们来自日本南方,那里迄今仍生活着一些天主教徒)。返程途中她遭遇了大风雪。道子在狭窄的路上步履维艰,这时,一列前往中国传播日本精神的士兵粗鲁地将她从路上推开,她脖子里的十字架被沉重的军靴踏于脚下。紧接着,我们突然从当地火车站听闻一则告示:1936年2月26日当天爆发了那场军事政变。

将所有这些事串联起来的做法未免让人费解,因为导演的真实意图不甚明晰。他是否在暗示说,少年人单纯的暴力在为一个腐化社会所用后(比如行进的军人和政变),会丧失其纯洁性?有这种可能,但倘若是这样的话,影片自始至终没有交代的是,对硬派的崇拜与导致1936年未遂政变的那种怪异的日本军国主义到底有何关联

北一辉的出现是一种暗示,暗示这一事件彰显了青年人的纯真。尽管后文中出现的许多日本人都认同这一看法,铃木本人恐怕不太同意,这么说的依据或许是他说过的一番话:“我讨厌‘立’的主题,能让人记住的是‘破’的景象。”由此可见,这部影片果真是一曲暴力挽歌,哀叹了青年人爽直的暴力。这也是对那个可以坚持自我而不必受苛罚的人生阶段的一种留恋和怀念。这段美好的光阴逝去后,接踵而至的就是迫使人墨守成规的大锤,生生地将冒头的钉子敲回原位。主人公则依然懵懂,因为他的感情真挚。

这份真挚的作用和效果没有感情本身来得重要。正如那个看着儿子大和伸晃如同疯子般打斗的父亲所言:“我猜这里面有孩子的意气用事,但至少他全身心投入。”遥想自己当年做神风队员的经历,他对读者说道 :“是的,这孩子的血管里铁定流着我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