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精神现象学》|灰色之上的灰色:黑格尔的影子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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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按】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里勾勒出精神由最低阶段(感性确定性)到最高阶段(绝对理念)辩证发展的诸环节,关于他对精神发展诸形态步步攀升的划分,有以下这种常规的解读:现代世界已在概念领域臻于完善,精神已然高度发展,以至能够恰当自如地给出各个领域的人类实践的概念图式。在这种解读看来,“太阳底下无新事”,社会政治实践及艺术-哲学实践所生产出的社会质料,在现代无一例外为既有理性形式所涵括,无法提供高于既有理性形式的全新认知经验。对于艺术终结论的流俗解释正是这种理解的产物,它意味着,精神在历史演进中依次以象征的方式、形象的方式,以及最终的概念方式把握绝对,艺术被哲学取代,即要求作为艺术哲学的美学将艺术的整个发展史把握在概念里。正是针对这类解读黑格尔的流俗方式,加拿大学者丽贝卡·科迈(Rebecca Comay)【1】重读《精神现象学》,她融合了精神分析理论和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的思想资源,批判那种解读黑格尔的“右翼版本”,尝试提供一种解读黑格尔的“左翼版本”。《精神现象学》中的精神发展史被科迈解读为一处“回忆剧场”,精神发展的最后环节并不意味着终结,而是对于在历史车轮的加速迈进中错失了的“时机”的铭记,黑格尔的艺术终结命题也在这一新的解释框架下获得了全新的解读视角。本文译自丽贝卡·科迈2011年著作《哀悼疾病:黑格尔与法国大革命》,经科迈授权节选翻译,标题系该节选文的小标题,亦为科迈2018年5月在北大系列演讲题目之一。译稿拟刊于朱立元主编:《美学与艺术评论》第18辑, 6月底出版,敬请期待。

重读《精神现象学》|灰色之上的灰色:黑格尔的影子戏剧

《精神现象学》,商务印书馆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接近尾声的地方将“和解”表述为突然的灵感/吸气(sudden inspiration),“吸气”(inbreathing),精神化(Begeistung,§785)【2】——由消耗带来的新鲜呼吸。这一意象照应了黑格尔在序言中将当下称作“降生时刻”的著名表述。请注意原文里那几乎不合句法的、喘不过气来的标点符号:
犹如婴孩,在漫长而安静的孕育期之后,首次新鲜的呼吸打断了过去仅仅是逐渐增长的那种渐变性——一个质的飞跃——孩子降生了;成长着的精神也是慢慢地静悄悄地向着它新的形态发展,一块一块地拆除了它旧有的世界结构。只有通过个别的征象才预示着旧世界行将倒塌……这种逐渐的、并未改变整个面貌的颓毁败坏,突然为日出所中断,升起的太阳就如闪电般一下子建立起了新世界的形相。【3】(PhG【4】 §11)
在《精神现象学》中,宽恕暗示了革命性的重生——朝向尚未知晓的未来之一跃。在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序言中,这惊险的一跃(salto mortale)是明令禁止的,在此黑格尔戏谑地重写了(有些许改编)伊索寓言里自吹自擂的人那个极端的挑战——“这里是罗陀斯,就在这里跳罢”(Hic Rhodus,hic saltus),它被重写为跳舞的邀请——“这里有蔷薇,就在这里跳舞罢”(Hic Rhodos,hic salta)【5】。哲学并非随着重生的奇迹跃出它的时代,相反它原地拖曳着,在灰色之上擦涂悲哀的灰色:当哲学哀悼它损失的未来与它未来的损失时,它绘制,重新绘制,在沉寂中损毁,提前纪念一种“衰老得无法重焕青春的生命形式”。
无论是绘画还是舞蹈(具有求知欲的美之制造者),哲学起到死亡预警的作用,作为一种“死亡的艺术”(ars moriendi)【6】,它作为过去与未来须臾变幻的提醒。这支舞蹈是一支《死之舞》【7】 ,它排演了从生至死,从凡胎肉身到永恒的精神,因此可以保守地解释为一出基督复活的戏剧;纯灰色画似乎该是勾勒那寓意道成肉身的完美风格。灰色是混合起黑和白之后得到的颜色。它宣布了理念的胜出:它融合起知觉的黄昏与内在启迪的黎明,身体的盲视与精神的洞见,这是从知觉到知觉,从物质到意义,从自然到精神再回到自然的升华之通道。这是黑格尔在柏林的标准“右翼”解释:顺从、适应、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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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特《死之舞》
但另一种不那么肯定的解读也是有可能的,黑格尔曾坚称,梅菲斯特嘲弄知性的衰老是错的(“灰色就是全部的理论,我的朋友……”)。当梅菲斯特奉上那悦耳动听的金-绿色果实,拿直接[经验](“生活的金树长青”)诱惑浮士德时,梅菲斯特舞动着那“闹哄哄的色彩”,1.85传奇新服网,勉强和解——让生活的闪烁微光麻痹了它的苦难,对它依凭的失败冷眼旁观。【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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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斯特与浮士德签订了契约
它远非可能性的简易之熵或曰寂灭萎缩的标示,也非向着新开端绚烂开启的熠熠生辉的绿色或金色;相反的,它是黄昏之灰色,它来自精神加速迈进时错失的时机之灰烬。灰色之上双重的灰色,它标示出黄昏和黎明之间,一道薄暮和另一道之间,一处和另一处无差别点之间几乎不可觉察的间隔。绝对理念“再定位”帝权转移(translatio imperii)【9】的西进运动,将夜晚变成早晨,它[绝对理念]扰乱了帝国西进的历程——“精神伟大的白日劳作”。绝对理念挑战了迄今为止担保胜利者历史的传承逻辑;历史的日心轨迹也被阻止,这一轨迹曾自然化为不可变更的天体运转,政治化为至高权力的地理迁移,并合法化为文化法统的传播。哲学置身标志着旧制度之余波的经久不散的暮色之中,在拒绝传承这一点上,它精准地复制了大革命。在灰色之上绘制灰色是为了标识消耗殆尽的现在——一处褪色的风景,此处无物可传递接管——愚昧的转移(translatio stultita)【10】。这正是将现代性标示为“未完成的工程”的题中之意。因了密涅瓦的猫头鹰(兴许是凤凰吧),西方无处不在,每一处土地都能成为西方(Abendland),每一个夜晚都能成为“璀璨的精神之黎明”。
但是复制的动力何在?基础与形象之间的区别为何?黑格尔的笔锋触及之处为何?为什么到了1820年——复辟时代【11】过后的五年,在允诺的改革降临普鲁士国家之前,黑格尔就认为[现代伦理国家]的大厦在它矗立之前就行将倾圮,需要重新粉刷?国家的脚手架如何还未兴建就预先化为废墟?《精神现象学》与《法哲学原理》的序言呈现出同一难题的两面。灰色之上的灰色是当下的重写本,它必须被读作一种年代错位——它既作为碑碣,留给尚不存在的国家书写墓志铭,又是一张空白画布,以追蹑已然逝去的时机之残骸。灰色与灰色之间难以辨识的间隙,标示出这一最小的间隔,旁观者能凭此找到介入的立足点。复制标示了一种使现在与自身分离的形式区分,它辨识出主体的能动性既被投射又被击退的场所。黑格尔开始排演现代主义先锋派的二律背反。如果单色画暗示了白板(tabula rasa)【12】的绝对性,一种仿照马列维奇(Malevich)【13】的超验乌托邦运动,它既是对过去的一种擦除又是新开端的准备;那么它[单色画]也同样为一种里希特式【14】的同义反复的致命幽灵困扰:它是熵,是无聊,是连载的单调,是机械生产,是重复,它宣告了当下那瘫痪性的年代错位。【15】在1820年,黑格尔已开始探讨幽灵逻辑,马克思旋即使这一逻辑为世人铭记:没有身体的影子,没有内容的措辞,没有事件的历史:“如果历史中有任何一段时期是在灰色之上擦涂灰色,这即是一例。人和事件以与施勒米尔【16】相反的方式出场,像失去了身体的影子。”【17】灰色之上斑驳的灰色,是向并未如此发生的革命展开不可能的哀悼。这一重复是从原本滑向复本,从叔叔到侄子、从悲剧到笑剧的下跌。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的序言中嘲笑的“单色调的形式主义”在黑格尔后期的研究中萦绕不去,就像那个一切牛(或者猫)在其中尽成灰色的夜晚一样(cf PhG§16)。【18】灰色既暗示了作为宽恕之理想的空白一片,但同时也示意了更黯淡之物——灰色指向对错失之时机的遗忘,及对无法平息之要求的抹杀。类似众多著作,《法哲学原理》在这点上与审查无休止地磋商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