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精神现象学》|灰色之上的灰色:黑格尔的影子戏剧(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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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精神现象学》|灰色之上的灰色:黑格尔的影子戏剧

《历史哲学》,上海书店出版社
德里达以刹闸指代黑格尔何以“奔向和解”(我们现在看得到这比喻有多恰当),这一刹住的闸门松开了,就像迦太基摇摇欲坠的废墟一样,功绩消失得无影无踪,伤口愈合没有疤痕。擦除,而非纪念是《精神现象学》的最后一个词,是既作为一种反传统的承诺,又是一片压制性的空白。空白是歧义性的:它既证明了未来的彻底开放性,又佐证了被消抹了的过去错失的机会。在《历史哲学》一段声名狼藉的段落中黑格尔写道:“世界历史并非幸福的剧场。幸福的时期是空白页,因为它们是矛盾缺失的和谐时期”,“矛盾或隐藏,或并不明显,或在意识形态上被遮挡的(Perioden des fehlenden Gegensatzes)”。【31】宽恕激活了这些空白的间隔:它允许我们阅读从未被写下的,阅读行将隐藏的难以消抹的铭文。在此,黑格尔赌注中的最后一处歧义水落石出:“我们是主人……”
在精神的、哲学的抑或是美学的剧变之中取代、消解法国大革命创伤性断裂的所有企图,皆被黑格尔无情地取消了。政治革命已不再能容纳进康德或费希特的哥白尼式革命之中,也不再能投射进席勒以来的各种文化革命之中。到1806年,甚至连宗教改革都没有权力上演抑或驯化大革命的创伤:在《精神现象学》关于“道德”的章节中,黑格尔呈现了当代新教内在性的各类可能变体的枯燥目录。黑格尔在这里和马克思一样不宽容:每一次从政治回退到道德自觉的自由,都上演了斯多葛派的僵局,它引发了怀疑的反驳,最终导致了一场自私自利的苦难,从中可以辨别出与存在者(the existent)的秘密共谋关系。“优美灵魂”是对每一个这样姿势的讽刺。但这个经验是双向的:黑格尔不仅揭示了每一次向审美的道德化回退带来的风险(这部分很容易:为内在性开出一处完美无暇的空间,要么掩藏先前的污染,要么准备一处可以占领的处女地);但黑格尔也推动了一种更具挑战性的思考:在美学中净化政治的企图,当他尝试呼吁一种清教主义的勾当,或呼吁不受文化中介干扰的实践的纯粹时,净化政治的每一次企图都很快化为美学性的。没有不已然是自身之阐释的经验,没有不已然是自身之表征的行动,没有不已然是剧场、景观、摹仿的革命。
黑格尔以这种方式为整个二十世纪上演的审美自治与政治介入之间无尽的论辩奠定了基础——梅洛-庞蒂与萨特,阿多诺与实际上的所有人……(1968年5月以后,在拉康的影响下,优美灵魂[belle me]的形象将被输入法国,在那里,在对另一次夭折的革命之命运激烈的讨论中,它会找到自己的位置。)【32】如何在不放弃实际介入要求的情况下,保留一种批判性的否定空间,如何介入而不仅仅是复制当天的状况,如何区分审美不和谐与审美超然,如何将清醒状态与剥夺公民权的状态区分开来,如何区分放弃权力与自我欺骗,如何将投身的状态与对现存不假思索的屈从区分开来,如何在破产了的“被迫和解”与“深渊大饭店”(Grand Hotel Abyss)【33】的虚假舒适之间开出一条道路?(黑格尔)最后的表述表明,这兴许是一种空洞的选择:对直接性的行动主义的信奉,苦难的自我缓和,只不过是应对错失时机的创伤性压力时狂躁的防御。
在黑格尔的生命晚期,这种忧郁一直威胁着压倒一切历史的理解,黑格尔从未停止(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地)谴责下面这种状况:在过去的华丽毁灭之前,那从哀悼(Klage)到指责(Anklage)再到神智不清的顺从这种简单的下滑。黑格尔将历史旁观者的怨愤表述为一种忧郁,一种臆想,最终是一种虚伪。在《历史哲学》中,黑格尔重新激活了《精神现象学》中的神学词汇:历史主义的忧郁症是“良善的精神的义愤(Emprung)”【34】,这固执的判断只不过证实了历史锲而不舍的支配。道德的仆从重新现身为抨击领导者愚蠢行径的瑟赛蒂兹【35】这一畸形人物(优美灵魂终于露出了丑陋的面孔)。这里忧郁症被明确地认定为当下时刻的致命自恋,该是没有苦恼意识的逃脱办法吧。
(本文译者系南京大学中文系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美学与西方左翼文论。)

【注释】(除注明外为作者原文注释)
1.丽贝卡·科迈:多伦多大学哲学系、比较文学系和文学研究系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黑格尔与19世纪德国哲学,当代法国哲学与精神分析理论。——译者注
2.Cf.G.W.F.Hegel.Phenomenology of Spirit,A.V.Miller tran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p.476,另见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卷》,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55页。Begeistung对应英译本“inbreathing”,贺麟、王玖兴译作“精神化”,作为基督教术语亦可译为“赋灵行为”。§785系《精神现象学》英文与德文版段落号(以下同)。——译者注
3.参见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7页。依从丽贝卡·科迈采用的黑格尔英译本,译文略作调整。英译本段落标记从文中注。——译者注
4.科迈所标“PhG”指《精神现象学》德语版G.W.F.Hegel,Phnomenologie des Geistes (1807),in id.,Werke,vol.3;trans.A.V.Miller as Phenomenology of Spirit(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译者注
5.参见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序言,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2页。——译者注
6.“死亡的艺术”:15世纪关于如何面对死亡求得善终的最畅销指南,由两个相互关联的拉丁文本构成,包括11幅方便解释和记忆的木版画,它的历史背景是肆虐欧洲的黑死病,这本指南达成了对15世纪整体社会的提升。——译者注
7.《死之舞》:李斯特所作钢琴曲,1838-1949年间完成。——译者注
8.“闹哄哄的色彩”(circus colors)取自西奥多·阿多诺《美学理论》。Cf.Theodor Adorno,Aesthetic Theory(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7),p.81.
9.帝权转移:源于中世纪史学概念,历史被视作一个拥有至高权力者的权力的线性转移历程。它与道统转移(translatio studii)是一组相互关联的概念,后者将历史视作文明从一处地理位置和历史时间转移到另外一处位置和时间的线性历程。——译者注
10.愚昧的迁移:对道统转移说法的戏仿。——译者注
11.法国波旁王朝复辟时期为1815-1830年。——译者注
12.“白板”,亦译作“一张白纸”,参见黑格尔《美学》第二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378页。黑格尔认为继浪漫主义之后,无比丰富的精神已达成艺术创作形式和内容的双重自由,也即一张白纸。——译者注
13.卡西米尔·塞文洛维奇·马列维奇(1878-1935),俄国几何抽象派画家。——译者注
14.格哈德·里希特(1932- ),标新立异的德国波普艺术家。——译者注
15.参照本雅明·布洛赫:“格哈德·里希特的灰色”。Cf.Benjamin Buchloh,“Gerhard Richter’s Eight Gray:Between Vorschein and Glanz,”in Gerhard Richter:Eight Gray(New York:Guggenheim Museum Publications,2002),pp.13–28.
16.出自德国作家沙米索1814年所作中篇小说《出卖影子的人》,讲述生活贫穷的青年施勒米尔,向一个神秘灰衣人出卖自己的影子而发家致富,后隐居山洞的离奇波折故事。——译者注
17.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Karl Marx,The Eighteenth Brumaire of Louis Bonaparte (1852) (New York:International Publishers, 1963), p.44,或参见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cf.Jacques Derrida,Specters of Marx (New York:Routledge,1994).
18.科迈的原文如此,尽管这个著名的典故在《精神现象学》原文及通行中、英译本中均作“一切牛在其中尽成黑色的那个夜晚”。——译者注
19.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Marx,“Introduction to the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Hegel’s Philosophy of Right,”in id.,Early Writings,p.45.
20.卡夫卡《弥撒亚的到来》。Kafka,“Das Kommen des Messias,”pp.80-81.
21.呼应译文开头对《精神现象学》末尾精神化(Begeistung,§785)的解释,黑格尔将“和解”表述为漫长而安静的孕育期之后,婴孩降生时首次呼吸新鲜空气(inspiration/inbreathing)。——译者注
22.参见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卷》,第174页。——译者注
23.参见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卷》,第178页。——译者注
24.按照科迈提供的阅读黑格尔的“左翼”版本,“sketch”意指世界精神运动过程的形式略图,科迈意图强调绝对精神自我展开的叙述体系,提供的只是未在现实中完成的理论大纲或者说形式略图,精神的加速运动,意味着精神的自我展开并未能够统摄进所有实体性环节,回望精神的发展历程,满是由未被精神统摄的质料堆叠起的废墟,这也即所谓哲学对美的形式的转录失败。——译者注
25.参见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卷》,第274页。——译者注
26.对遗忘的记忆功能的精辟探讨参见:Marc Aug.,Oblivion(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4).
27.康斯坦丁·弗朗索瓦·沃尔涅,1757-1820,法国哲学家。——译者注
28.黑格尔《历史哲学讲演录》。G.W.F.Hegel,Vorlesungen uber die Philosophie der Geschichte,in id.,Werke,vol.12,(VPG)34-35;G.W.F.Hegel,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trans.J.Sibree(1837;New York:Dover,1956)(PhH)21-22.
29.VPG 101;PhH 74.
30.谢赫拉莎德:《一千零一夜》(或称《天方夜谭》)中的人物,被迫嫁给残暴波斯王的苏丹新娘,为了避免像其它新娘那样被波斯王处死,她每晚讲述一个故事以延迟自己的死期,也即故事中“一千零一夜”的来源。——译者注。
31.VPG 42;PhH 26-27.
32.参见彼得·斯塔尔《失败的起义逻辑:五月风暴后的法国理论》。See Peter Starr,Logics of Failed Revolt:French Theory After May‘68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
33.“深渊大饭店”的意象出自卢卡奇《理性的毁灭》(1954)中对叔本华的讽刺,在《小说理论》新版序言(1962)中,卢卡奇又以此语批评阿多诺等人,认为他们所做的只是在精致舒适的享受的间隔时分静观“深渊”(空虚与无意义),这种行为毫无建设性,只是强化了享乐时的快感而已。——译者注
34.VPG p.34;PhH,p.21.
35.瑟赛蒂兹:特洛伊战争中希腊队伍里最丑陋、说话最恶毒的一名战士,因取笑阿喀琉斯而被其杀死。——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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